□ 天凉秋
那年,我八岁,弟弟七岁。头天晚上,父亲和同事去新登街上看了一场电影——《白莲花》。翌日,小队分完西瓜,父亲挑着担往回走的时候,给我们姐弟几个讲起了电影。
白莲花是一个儿时父母双亡的贫苦女孩,几经磨难,成了土匪的头目。后来在惩罚恶霸地主的时候认识了一位红军团长,经过他的点化,结束了土匪生涯当上了红军战士。具体讲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。只记得父亲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通,忽然打住了。他说:“太好看了,干脆带你们去看一遍得了,今晚就去!”我们自然是手舞足蹈,热烈响应。一旁的母亲拉长了脸:“哪来这么多的闲工夫,昨天看,今天又去看, 田里地里都掼光啦?” 父亲不肯让步,说已经答应孩子了。母亲说:“你答应是你的事,我不答应。”
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,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。母亲和奶奶统一战线,一个负责堵我和弟弟,一个负责堵我父亲。我和弟弟在楼上,母亲拿着竹丝笤帚拦在房门口,咬着牙教训着:“你们两个有本事去去看!翅膀还没硬,就想飞啊?”我和弟弟吓得躲到了蚊帐后面。黑影越来越近,我们不想束手就擒,只好逃将出去。我溜得比兔子还快,冲出房门,跃下楼梯,跳过一个洗衣盆,纵到了门外。很快,弟弟也脱了险。那时的我们常常爬楝树,灵活得像泥鳅一样,母亲根本不是对手。弟弟朝追上来的母亲做了个鬼脸,转眼就没了踪影。
我们气咻咻地往后山上跑。荆棘绊住了裤脚,干草划出了血痕,山风吹干了脸上的汗渍。落日余晖里,小小的两个人儿,站在山冈上,听得风猎猎地响,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感。村口是我们的集合地,跑到那里,没看见父亲,也没看见母亲,可我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杀出重围的欢欣。正在愁盼之际,听得小路上传来一阵“啷啷啷”的响声,父亲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,后面是拎着谷耙追赶的奶奶。路边农田里干活的人都停下来看稀奇,指指点点。那一刻,我瞥见了奶奶有些踉跄的步子,还有风里晃荡的发髻,我有些难受。也许,在她的眼里,儿子这样做是浪子的表现,看电影纯粹是浪费钱和时间的事情,孙儿孙女这样下去,全给带坏了。
“快,快!”父亲把弟弟抱上前座,我也已经麻利地在后座坐好。“前世不修,生出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!气煞我了啊!”在奶奶带着哭腔的骂声中,我们乘着“永久”牌扬长而去。我不知道奶奶和妈妈怎么吃的那顿晚饭,姐姐和妹妹白白听了多少数落,父亲赴汤蹈火地来看第二遍电影又是什么感受。我只是清晰地记得电影里的一个镜头,马蹄声急,水花四溅,身陷绝境的白莲花纵马飞向深谷。那一刻的英勇和悲壮,与我们夺命狂奔时的情形,颇为相似。
回到家来,小屋的灯亮着,院落静静的,大黄狗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迎接我们。我和弟弟在杏树下磨蹭着不敢进屋。父亲拉着自行车,大义凛然地走了进去。我们在门角落偷听起来。母亲把灶台的锅碗弄得半天响,奶奶在唠叨:“老鸡上灶,小鸡看样,前世作孽啊!”父亲停罢自行车,平静地说:“这样好的电影不去看,一辈子遗憾。你们要是想看,我明天可以带你们去。”杂声儿突然消失了。我从门缝里往里看,母亲正把抹布挂到墙上,却迟迟没有转身。她或许想起父亲曾带她看过的电影《永恒的爱情》,真好看呵。奶奶呢,则问起我们来,赶紧开门让我们进去。奶奶是不是也想起曾经为了看《梁山伯和祝英台》的露天电影,落夜赶到邻村去的辰光?总之,事态出乎意料地平息了,我们胜利了。
此后,凡是为我们争取自由和幸福的事情,父亲无往而不胜。我的童年,也因为有过那样一次畅快淋漓的奔跑,而变得无限飞扬。
喊风
留在童年里最深的记忆,总与劳动有关,连风也概莫能外。
太阳当空悬着,火辣辣一片,模糊了边廓。仿佛谁多看一眼,就会把他变成一只烤虾。很多时候,我连草帽都不戴,把头埋在成片的稻茎前,机械地挥舞着镰刀,汗糊在眼睛里,用袖子擦,淌到嘴边,就用舌头舔舔……那咸涩的滋味,就是火一样热烈的生活。
父亲教我们“喊风”。直起身,转一个方向,喊一声“哎—哦一”,一忽儿功夫,风就来了。这风儿好小,又是偷偷悄悄的模样,就像天可怜见,谁给了饥饿的孩子一片面包屑似的。但恰是这若有若无的一缕,让我看到了弟弟妹妹通红的小脸,挂着汗渍,夹着几道被稻叶划破的伤痕,还渗着微微的血丝。我们相视而笑,一切似乎好受多了。那风,便悄悄地转身,溜走了。
有关大风的记忆常与晒谷场有关。天忽然就变了脸,愁容满面,鼻子里喉咙里叽里咕噜的,不停变换着声气。阴云翻滚着,不时闪出鬼魅的身影。竹竿上的衣服急遽地要飞上天去,塑料袋发出“啪啪”的吓人的声响……奶奶耳朵眼神都不怎么好使,一道命令却是响亮地传了出来:快点收谷去!
谷子晒在屋后的一块草坪上。其实是坡度较缓的一片平地,长满了荒草,修整后,便成晒谷场了。
好大的风!一走向山坡,人都好像要被掀起来。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向篾垫,一人拉住一个角,往中央使劲,好让谷子抱成团。扯起垫皮,像张着船帆,这个时候,大风来捣乱,它往反方向用力,又把我们一头绊倒在垫皮里。
山风越鼓越起劲,树林间起着呼啸和口哨。赶紧畚谷子!先用竹畚箕,敞口大,畚起来快。留下些细碎,须用铁畚箕,这样才能一颗不剩地倒进箩筐里。
刚倒满两箩筐,就开始抬的抬,挑的挑了。弟弟一起身,筐和人差不多一般高,在风里晃荡来去,他的衬衣在身后鼓成了一个蒙古包,那麻绳勒得弱小的肩膀生疼。山坡下,风卷着落叶,卷着折断的小树枝,是多么的肆意和猖狂啊!
我常常留下来,负责把篾垫卷起来。卷篾垫,手势不能松垮,左右不能偏颇,一路拍拍打打,力图紧密,最后滚成一个卷,系上绳子,搁到肩头上,便一步一挨地挪下山坡来。
紧赶慢赶,零星的雨丝飘着来了,随后雨点也打了下来。一场战斗从发起冲锋到结束,约莫一刻钟。瓢泼大雨如约而至,啪啪地砸在门槛上,和站在屋里的我们一起笑语喧哗。
多少年过去了,又是六月。六月的熏风里,我悠游地趴在窗口,闭着眼睛,听它在柳林中制造声响:它经过香樟,绕过银杏,来到我家窗口,呼啦啦一下,蹿上我的左脸颊;我转过脸去,朝它笑着,它趁机兜到了我的右脸,又起一阵,呼啦啦,呼啦啦……
我仰起头,向着天空,喊起来“哎—哦一”。
选自2024年8月出版的《树树若为秋》。作者天凉秋,本名叶根娟,1973年出生于富阳新登。浙江省小学语文特级教师,现供职于富春第四小学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