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孙小地
或许是年岁大了,父亲更加重视起自身的健康,已步入古稀之年的父亲突然决定戒烟了,而且居然成功了。那股呛人的烟味没了,因烟熏而剧烈的咳嗽声没了,家人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,然而当我看到父亲那不再染着烟黄的食指和中指时,不知怎的,内心深处却涌上一股莫名的异样的失落感,像游丝,悄无声息,却又是那么的鲜明。
由于打小看父亲抽烟,因此对父亲抽烟时的一举一动都熟识万分,拆烟盒,点烟,夹烟,敲烟灰、弹烟烬、摁烟蒂……每一招每一势都传达着父亲的喜怒哀乐。
父亲是家人的骄傲,他博学多才,思维敏捷,能言善辩,因此退休的他虽身处乡野,却也常有与之相仿人士前来家中海聊。来了,坐罢,上茶,大概是为了省去递烟的诸多客套环节吧,烟总是整着包在显眼处放置着。随着一口浓茶润过嗓子后,话题便如画卷般铺展开来。一开始,往往做一些闲聊“热身操”,什么天文地理,南来北往,奇文逸事,瞎扯一番,完了便自然扯到了国家大事这个正题上。谈到兴奋处,父亲便会习惯性地燃上一根烟,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,好像这根烟能催生他的思辨能力,随着烟雾的升腾,父亲的分贝也随之升高,很有一种“烟”高一尺,“声”高一丈的豪情。聊味越来越浓,争辩的火药味也越来越烈,父亲抽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。终于对方败下阵来,这时父亲又惬意地燃上一根烟,像是给自己的奖赏,更像是收工后的一种体力滋补。
夜深人静时,父亲喜欢独自坐在书房里看书、思索。这时,他又会用食指和中指夹上一根点燃着的烟,手肘抵着桌面,燃着的烟就被举到了耳根处悬着,可父亲并不抽它,就这么纯粹的燃着,烟雾袅袅,似梦境似仙境。烟灰越来越长,但并没有往下掉的意愿,因为父亲压根儿没有动一动过。终于烟灰撑不住,重重地跌落下来,感觉很生气。烟灰里的几颗火星子也召回了父亲的魂魄。父亲从书中,从思索中回过神来,瞅着快燃尽的烟,惋惜地或笑或摇头或举杯喝茶,然后象征性地猛抽一口,再用指尖狠狠弹弹烟灰,好像是对自己浪费的惩罚。
熟悉着父亲那种敲敲弹弹的处理烟灰方式,有时,还学父亲的这些动作,搞笑一把。却不曾想到过自己还会被父亲的这些动作感动着。
我出嫁那天,全家上下喜气洋洋,到处都盛开着笑脸,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笑声。如果没有摄像,如果没有那个细心的摄像师,如果我在后来没有认真地翻看这盘录像带,也许我一直都不会知道,其实,那天,在这样一个欢庆的日子里,我的父亲,平时看起来乐观豁达似乎还对我显得漠不关心的父亲,竟然独自一人躲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伤心。录像带里,父亲蹲着身子在抽着烟,依然是食指和中指夹着烟,依然是将烟举至耳根处,烟雾依然在父亲的头顶袅袅,然而,然而不同的是,父亲,我的父亲的嘴角却在嗫嚅着,父亲的眼角泛着红,父亲的鼻翼张翕着,父亲的食指和中指在颤抖。看着录像带里的这一幕,泪水已像决堤的洪水肆意地在脸颊流淌,无声但厚实的父爱感动着自己幸福着自己。
烟灰,从父亲指间洒落的一幕永远锁定在录像带里,也永远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。这样的一幕后来我又有幸亲眼目睹,那就是一次当父亲得知我儿子,也就是他的外甥重病时,我发现在大家都凑在一块担忧的时候,已显得有点苍老的父亲却独自一人蹲在屋子的一角,我清楚而真切地看见:我的父亲,我儿子的外公此刻又夹上了烟,伤痛但饱含着爱意的烟灰再次从我父亲的指间洒落。
父亲戒烟了,意味着从今以后他不再抽烟了,意味着他的食指和中指不再夹烟了,意味着烟灰不再从他的指间洒落下来了。这怎能不让我产生一种失落感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