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陈皓圆
我第一次见到摩洛哥茶道是在卡萨布兰卡的老城区。民宿老板艾哈迈德家的雕花木窗透进细碎阳光,照在青石地面的手工羊毛毯上。这位六十岁的老人从里屋捧出个旧锡壶,壶身布满繁复花纹,壶嘴已经磨得发亮。
“这是祖父用三张羊皮换来的茶壶,”他擦拭着壶身,“中国茶叶、安达卢西亚制糖术、撒哈拉的薄荷——没有这三样,就没有摩洛哥茶。”
我这才知道,北非茶道的起源竟与中国息息相关。15世纪郑和下西洋时,中国商船将绿茶经马六甲海峡运往阿拉伯世界。当茶叶抵达摩洛哥时,这个地处非洲西北角的国度正处于商贸黄金期——向南是撒哈拉商路,向北直通地中海,向西直面大西洋。往来商旅将中国的炒青绿茶、安达卢西亚的甘蔗制糖术、撒哈拉绿洲的野生薄荷奇妙地融合,最终诞生了独具特色的“摩洛哥威士忌”。
艾哈迈德从麂皮袋倒出中国珠茶,深褐色的茶粒叮咚落入壶底。“这些茶叶要穿越13000公里海运。”他说着掰碎三块方糖,“而糖的故事更久远。”8世纪阿拉伯人将甘蔗从印度引入伊比利亚半岛,安达卢西亚人改进的制糖术,通过直布罗陀海峡传到了摩洛哥。
最让我惊讶的是薄荷的使用。阿特拉斯山脚的采茶女黎明即起,带着露珠的新鲜薄荷叶要在正午前送到集市。“沙漠缺水,薄荷清凉能解暑热。”艾哈迈德将碧绿的叶片铺在茶杯里,“就像丝绸之路上,不同文明总能找到互补的方式。”
注水时老人的动作突然变得庄重。布满皱纹的手臂高举银壶,沸水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。这个动作源于柏柏尔游牧民族的传统——在沙漠水源珍贵,高空注水既能散热又能让茶汤充分氧化。我看着水幕折射出彩虹,突然理解这种仪式感:当中国茶遇见北非的酷热气候,高空冲泡正是适应环境的智慧。
双层玻璃杯外壁沁出水珠,艾哈迈德将茶汤反复倾倒三次。“知道为什么用中国珠茶吗?”他指着杯中舒展的茶叶,“这种紧压茶经得起长途海运,就像当年青瓷能完整抵达菲斯古城。”
第一口茶滚烫入喉,先尝到安达卢西亚甘蔗的甜,接着是阿特拉斯山薄荷的凉,最后泛起中国绿茶的苦甘。三种滋味在舌尖轮转,恰似地中海贸易的千年回响:11世纪摩洛哥旅行家伊本·白图泰沿着海上丝路抵达泉州;14世纪中国工匠指导菲斯城建起釉陶作坊;15世纪西班牙被逐出的摩尔人,带来了安达卢西亚的建筑与音乐。
去首都拉巴特的路上,导游阿伊莎说起个细节:摩洛哥人日均饮茶3次,全国每年消耗4万吨茶叶。“二战时期商路中断,家家户户把茶砖当传家宝。”她说,“有句谚语,‘茶壶倾斜的角度,丈量着友谊的深度’。”
在乌达亚城堡,我目睹了现代版“茶道”。大西洋惊涛拍岸,几个当地少年正在悬崖练习跳水。他们弓身跃起的瞬间,手臂划出的弧线与艾哈迈德注茶的姿势惊人相似。浪花飞溅时,我忽然想起茶汤在空中折射的七彩虹光——无论是六百年前穿越撒哈拉的驼队,还是今天在地中海航行的货轮,人类始终在用各种弧线连接彼此。
同行的历史系学生告诉我,这种文化融合仍在继续:中国茶企在摩洛哥设立非洲总部;拉巴特大学开设了茶文化专业;当地匠人将传统茶壶改良出保温功能。在艾西拉艺术村,我甚至见到用青花瓷纹样装饰的现代茶具。
飞机掠过阿特拉斯雪山时,我打开艾哈迈德送的茶包。粗粝的麂皮囊里,中国茶、摩洛哥薄荷与西班牙蔗糖相依相偎。这三种来自不同大陆的植物,在滚水中舒展的姿态,恰似人类文明交往的缩影——保持本真,又彼此滋养。
茶香漫开时,我突然明白北非茶道延续至今的秘密:当沙漠遇到清泉,当古老智慧碰撞现代科技,真诚的对话永远能找到恰好的温度。就像卡萨布兰卡港口永不熄灭的灯塔,见证着千年商船往来,也照亮着新的航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