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葛 岭
父亲独坐在墙角的阴影里。这是一楼大厅延伸到后墙一小片空间,位于楼梯和厨房间之间,放着一台九十年代生产的老式音响,两把木制的沙发椅和一个小茶几——这也是上个世纪末的遗物。当时我们乡的许多村子轰轰烈烈地办起了家具厂,哥哥也起了念。结果家具厂没活几天,有限的几件家具倒是一直留到了现在。
没有开灯,大厅的灯光也显得陈旧暗淡。如果不是要到楼梯下的鞋柜里找双拖鞋,我根本不知道椅子上坐着个人。所以,当我取了鞋子,回头突然看到一团结实的黑影时,吓了一跳,等看清楚是父亲,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:“爸,你在这里?”然后,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父亲也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我不想就此走开,把父亲一个人丢在阴暗里。可是,说什么呢?问他“怎么不开灯”,这个问题显然多余——父亲一向厉行节约,就在昨天,他见我中午房间里还亮着灯,就提醒我关了它,“一分钱也是钱,该节约就节约”。当时他是这么说的,所以开灯的事问了也是白问。于是,便改口道:怎么还不上楼看电视?
父亲白天干活,晚上唯一的消遣便是看电视。
“我现在电视也不大吃得消。顶多看完‘阿乐头说新闻’,就睡了”。
“全身痛。”他又道。
我默然。”阿乐头说新闻“什么时候结束,我并不知道,但听父亲的口气,在他的作息表里,应该是从未有过的早了。这个素性坚强的人,历来很少向我们谈及他的内心——包括事业上的不如意和生活上的不顺心,更遑论身体了。即使到了现在,他仍然坚持一个人去看病,而且常常没有人知道。然而,最近他的言行还是有了一些变化,有时问起健康问题,他也会向我倾诉疾病带给他的各种烦恼:因血管淤堵导致的头昏,因甲状腺结节引发的咽喉痛,还有肩颈痛、腰椎间盘突出、肠鸣肠痛……有一次我还听到他给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打电话,说自己“身体很不好,打算去住院”,且用了很大的嗓门。
然后,就会长时间地陷入沉默。
父亲这两年确乎住过好几次院,有动手术的,也有检查身体的;但他以前从不向人说这些。
我和妹妹时常劝慰父亲,“不要再接各种活,该休息了”,“千条万条,养生第一条”。可是,不干活,他又能干什么呢?他似乎无事可干。他不喜欢打牌,不会搓麻将,吃不消看书(眼睛老花得厉害),不爱刷抖音,不会玩朋友圈,不能多喝酒,甚至唯一的娱乐——看电视的时间也在减少……
想起前几年母亲打电话来,总要提父亲看电视的事。“说说身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,可从早到夜没一刻闲着,做不完的事。晚上哈欠一个接一个,电视还要看到深更半夜,也不知哪来的精力……”虽然全是责备的口气,可底色却是明亮的,甚至带点自豪。
是呀!怎么会不自豪呢?奔八十的人了,还在忙各种事情:给山上的气象塔做不锈钢栏杆,给乡里人家做油烟机,替村里募捐修路,负责修建坍圮的古庙。同时,作为老年协会会长,还要协助村长处理全村老年人的事务……如果不是有能力和精力,怎么会去做呢?
可是,能力与精力终有被耗尽的时候。我分明看到,父亲衰老的速度和说话的热情,恰如两辆风驰电掣的列车,正在朝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。
不知父亲自己是否察觉,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的。只是,以他坚忍顽强的性格,他是不会承认,也不愿承认的。除非实在干不动了,否则他一定会把劳作这件事坚持到底。他不说话。他像一匹狼,在黑夜里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,用沉默来抵抗时间加诸他的酷刑。偶尔,才会向人浅浅地揭开自己的疮疤。
从前的父亲可不是这样。
父亲素来好酒,不仅酒量惊人,酒风也极豪爽。几杯下肚,酒劲蹿上来,豪气也跟着往上冲——脸色虽没什么变化,眼睛却亮得出奇,嗓门更是大得出奇,一桌的人便开始凝神听他讲自己的传奇:在村里读完小学,考上了离家30多公里的大源中学;读书时一直担任班长,能说肯做,班主任很倚重他;“文革”之初,怀着革命豪情,参加轰轰烈烈的红卫兵大串联,认识了不少外校的人,其中有一名女生的母亲特别喜欢他,想让他做女婿,但女生却看不上他的农村户口;报考飞行员已过体检关,政审时却因自己亲姑父的地主身份而被划掉名字;他于是当了代课老师……父亲在追述自己的旧事时,并无什么特别的遗憾和感慨,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,无可厚非。他说着说着有时会突然喷出大笑来,那般地兴致盎然,欢喜快活,我和妹妹看了真是既开心又害羞——在我们幼小的心里,父亲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,简直比雷锋叔叔还要帅气与迷人;可是,他为什么总喜欢那么高声大气地说话,生怕人听不到似的。就不能小声点吗?
然而,父亲是不会小声说话的。我们小时候,村里人并不叫他名字,而叫他“大王”,这是他的绰号。为什么叫“大王”呢,很多年后我才明白,可当时总觉得这个称呼太刺耳不友善——周围的绰号太多了,而且大多是不中听的,比如我二叔一只眼睛有一丁点斜,就叫“斜眼”;堂叔长得白净秀气,爱唱戏,绰号“小娘”;隔壁于荣公专好女人这一口,是只馋嘴的“小猫”……只有我二叔公的绰号最好听,叫“师爷”,他可真是能说会道、足智多谋呢!我爸爸诨名“大王”,男同学们便时常在我耳边“大王”“大王”地乱叫,气得我老是跺着脚抹眼泪,妹妹则急得要与人吵架。到后来生活中凡是称“大王”的东西,我们家一律改叫其他名字……
长大后,我才渐渐明白,这“大王”称呼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。父亲之所以被称为大王,原因大抵有三:一是因为在我们家族里,他是同辈中的老大,同族中的弟弟妹妹极多,大者为王,便是大王了;二是因为他的才干明显超于一般人。我与妹妹自小就很以父亲为豪,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办起了乡里的第一个五金厂,成为首批万元户;更是因为他曾经在小学同时教过四门课:数学、体育、音乐和美术——那时孩子们没有科学课,如果有,他一定会教第五门课。他热爱无线电,村里凡是有家电坏了的,总是找他修理;我们家的电唱机、收音机和电风扇都是他自己买材料组装的。小时候,我和妹妹最爱听他边拉二胡边唱歌。二胡是破二胡,他的声音也并不动听(我怀疑他有点五音不全),可是高亢雄壮,蓬勃明亮,自有一种鼓舞人心的豪气与英气,很像我们山上的毛竹。他闲暇时,给人家做油漆。五斗橱、床头柜、碗柜……他刷刷几笔,花、鸟、虫、鱼就好像要从上面走下来。至于第三个原因,则是父亲年轻时喜欢“侃”——酒桌上自不必说,其他场合,也不管合适与否,常常无所顾忌,海阔天空,信马由缰,放言高论。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小学四年级的春天吧,父亲为了了解当时的市场行情,一路北上,去了许多地方,一走就是一个来月。那天中午放学,我赶回家吃饭。风大,校门被吃得紧紧的,当我使出老大的劲终于推门而出时,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,雄壮洪亮,铿锵有力,锣鼓似的敲击我的耳膜。我举目一看,对面操场边站着的,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父亲吗?他就像个大明星似的,被一群人簇拥着,滔滔不绝地谈此次出门的见闻……
可是,现在呢?父亲已经有多久不再与人大肆聊天、大笔挥毫、大碗喝酒、大声唱歌了?
……
我看见昏暗中,父亲点燃了一根烟,火星一闪一闪。烟雾瞬间弥漫开来,他的沉默仿佛因此而有了形状和寄托。
“你这次回家休养,最好多住几天。”父亲突然开口,掐灭了我的胡思乱想。
我定了一定神,点点头。我本来就打算住一段时间。
“爸,下周我陪你去做检查吧。”
父亲“嗯”了一声,他居然答应了!我在心底高声欢呼。
现在,我知道了,下次回家,一定要给父亲多带条烟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