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金伟兵 （正团职军转干部，音乐爱好者）

1990年代的富春江航道上，不止有满载沙石的货轮，更有满载乘客的客轮。那个时候的王洲乡新华埠，一个巨大的码头突兀地架在原始的江滩上，岸上还有配套的售票房、候客室，俨然一个“国家单位”的模样。码头不仅是码头，更是村民休闲、纳凉的聚集地，乘船的人到了这边也能不急不慢地融入进去。也许是“人闲车马慢”的缘由，那时的船客从来不会催问码头工作人员，船总会来的，不差那早十分钟还是晚十分钟的。

小的时候，乘船主要是去外地做客，我总能穿上最挺括的衣服，但总会在候船的间隙，把全身上下弄得皱巴巴，脏兮兮，每次不得不在大人的责骂声中，奔跳着到江边的台阶上洗漱一番。高中是在富阳城里念的，需要每半月回家带一次腌菜，大多也是乘船，我们几个王洲的“老乡”同学都会相约而行，懵懂的少男少女，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亲热地畅聊一番，完全放弃了校园里故作的“男女有别”样子。

乘船的主力，其实还是挑担进城的农民，夏天的西瓜、冬天的大白菜、春节前的年鱼、还有一缸缸的腌菜……或装在箩筐里，或塞进尿素袋中，被大人们小心地用扁担挑上了船。当时的双体客船有上下两层，他们一般都会在一层，随便找个座位，拿着草帽一边扇着，一边开始天南海北地畅聊起来了。也许是为照看自己的物品，就是没有座位，卖货的大人也不愿意上第二层去，他们会习惯把扁担架在箩筐上，坐上一会。有一次，小大人的我也学着大人，也想架上扁担坐一会，刚放到筐上，只听“咔”一声，一个西瓜就爆裂开了。只见爸爸“咦——”的一声，把手高高举起，作势要教训一下我这个淘气的孩子，终究还是没有打下来。那时的农民很忙很苦，一年到头就指望着地里的西瓜，换点钞票，凑点孩子的上学钱、家人的看病钱、生活的油盐酱醋钱啊！

也许是吃堑长智的缘由，从此以后，我总喜欢往上一层客舱“窜”，还可以找个好视野的所在。年轻人总是“烫屁股”的，不到几分钟时间，就开始习惯性地“巡视”全船了。船首那飞溅的白色水花，常常能把我们吸引过去，每个小孩都是同样的姿态，扶着船舷伸出脑袋，痴痴地看上好长一会。小的时候，感觉自己总能给船加速一下，顺着船前进的方向，努力地往前拉船舷，居然好多时候觉得，就是因为自己的拉动，船航行得快了那么一点。正当几个小孩为那么一点成功而欢呼雀跃时，只会引得边上大人的一阵“哈哈”的笑声。

再美的风景，生活其中也是会感到索然无味的。船上的我们，从未对一路的江上美景投以欣赏的眼光，旅行上的目之所及，都是我们的村庄、我们的田野、我们的山川，从小都“看腻”了。让我能静下心来，有了好好欣赏这“天下独绝的富春佳山水”的心态，还在于船上遇到的一对外地旅客。有一次乘船，一对夫妻模样的人，不似平常大人安静地坐在船舱，也像我们一样，围着船舷转悠。一闲聊才得知，他们来自新疆，专门乘船从富阳去千岛湖游玩，对我们能生活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中羡慕不已。那真诚的话语，夸张的语气，真如一击重拳打在了我的心脏上。

从那时开始，每每一上船，我就会想像自己是黄公望的粉丝，比照于《富春山居图》，用心地“鉴赏”起慢慢向后移的逶迤青山、盈盈绿水。清澈江面上的群山倒影、飞翔在挖沙船上的点点白鹭、葱茏山顶上飘下的雨后飞瀑、月亮岛边的水中密林……为我心中的富春江铺上了底色；江边拿着棒槌击打衣服的村妇、划着舢板正在收网的渔民、江边沙场光膀子挥掀的工人、中埠轮渡船上安静的汽车……更为无声的山水赋予了生活的气息。

当时的客轮每天对开一班，上游到桐庐东门头，下游到杭州南星桥。既不用到杭州工作学习，也不必去桐庐探亲访友，我这个农村娃只能往返于新华埠与富阳南门码头，总是一程又一程地反刍般欣赏着沿途的江上美景。有一位堂哥曾经直接从新华埠坐船到过杭州，当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沿路的风景，曾经暗暗在心中发誓，梦想长大后，一定要坐一次从杭州到桐庐的完整航班，好好欣赏一下江上风景。计划制定的还特别周密：到时一定要拿上《与朱元思书》，逐字逐句对照地看，好好“鉴赏”这被人称道的奇山异水，到底独特在哪里？后面，因为上了大学，远离了家乡，计划一拖再拖，一直未能实施。现在20多年过去了，江上的客轮航班也停了，虽然有“富春山居”号游船，但它只在富阳城的江面上拐了几个弯，实在无法满足我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圆这个少年时深埋心底的梦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