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根娟/文
和麦家老师相遇在2009年3月3日,那时他获茅盾文学奖不久,我有幸得到他的《解密》《风声》《暗算》《黑记》《人生中途》五本签名书。
一晃十多年。近些年,朋友带给我《人生海海》《人间信》,每次一卷在手,我都连着看完,由衷地喜欢这些刻画人性至深并散发着故乡亲情的文字,并暗忖自己与文学并未疏离。
这半年多来,与麦家老师见面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。原因是我参加了作协,并加入了麦家文学研究会。这自然是我的幸运。我离文学近了些,离这位从富阳走出去的文学大家近了些。
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倾听,听麦家老师在现场说,媒体上说,书中说。也许因为有那么多的倾听机会,我好像一点也不急于交谈。也许因为他每次真诚的分享,让我觉得一直在交谈。
这次也一样。4月18日下午,我早早地来到新登中学体艺馆,参加2025富春山居全民读书活动启动仪式暨麦家“阅读与人生”主题分享会,有800余人共赴这场书香之约。我准备好了聆听的耳朵和宁静的心境。
麦家老师登场了,保持着谦逊的行动习惯,起身的第一刻,先向后面的观众、读者招手示意,然后走向舞台。一个多小时的“阅读与人生”主题分享,他讲述了影响自己写作人生的三段阅读经历,少年时偶遇《林海雪原》那一刻的“通体被照亮”,读罢四百本书时遇到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,顿悟“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”,而当阅读量达到两千本时,他遇到了博尔赫斯《小径分岔的花园》一书,无论是内容还是表达方法,都直接影响了他的写作。
人生真是一场宏大的相遇。每个人的行囊里,都装着不同的相遇与重逢。会遇到无数的人,无数的人编织成生活的经纬,真正留在心尖的灯火不过三五盏;会遇到无数的书,无数的书垒起岁月的厚度,真正照亮迷途的也就那么三五本。
《林海雪原》蜷缩在柴火堆里以引火料的角色出现,但一眼被这个12岁的少年认了出来,如获至宝。封面上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密林,有一个人在山路上乘着雪橇飞奔而下。书里的革命事业、战斗友情、爱情故事和伟大的牺牲精神……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,瞬间点亮了少年的内心。他第一次发现教科书以外还有一个辽阔的世界,于是背记人物关系、细节,转而又开始抄地名、情节、思想,这本书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。我觉得肯定还有一件事,就是那七八页到底写了什么,少年抚摸着残损的书脊心疼不已的同时,一定在预测后面的故事情节。这道填空题,没有答案,但赋予了他一对想象的翅膀、一片广阔的天空和一个光明的向往。
军区附近的某个书店,塞林格的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,轻盈地站在高处眺望,或是挤在书群中耐心地守望,她即将迎来一位参加工作不久被写作苦恼着的年轻人。当时他已读了巴尔扎克、鲁迅等400本左右的书,可小说的技艺,典型环境与人物,情节的起承转合,还有谋篇布局、主题思想等,让他望而却步,觉得写作是一件非常难的事。就这样,年轻人抽出了这本书,打了开来,云开日出一般,“这本书简直不是一本书,而是世界向我洞开的一只猫眼,一孔视窗”,他这样描述他们的奇遇,“一个被学校开除不敢回家的青春叛逆的孩子,在麦田的三天,他的那些情绪生动毫无保留地披露出来,没有情节,只有情绪”。我想,类似的情绪,或许也曾出现在年轻人的日记里。由此他顿悟到:把自己的情感放进去,这就是人生;把日记整理出来,这就是小说。我甚至猜测,正因为这本书给了年轻人莫大的馈赠,撬开了他写作的门,所以才以“麦家”发表作品,“麦家”二字可能由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这书名而来。
一路的阅读,一路的相遇。阿根廷的哲学家、诗人博尔赫斯带着薄薄的一本《小径分岔的花园》出现了。麦家说,博尔赫斯是“作家中的作家”,福克纳、海明威也对他肃然起敬。我仿佛看到,年轻人站在一个有着交叉小径迷宫般的花园里,有一种东西在召唤他,“纯得高山仰止,纯得象牙塔一般”,他抬起头来,看到了毛玻璃的轮廓,正是“那些遥远的、影子一样的人物,带给人深不可测、采之不尽的感觉,仿佛随时都在提供新东西”,给了他灵感、才气和勇气,让他重新审视曾经拥有的那段生活,才诞生了一系列突破现实主义题材的优秀作品。
“我想做一个人间的报信者”,他深信阅读对于一个人的意义,不光可以积累人生智慧,提供人生经验,还因为阅读可以在内心建立亲人体系,无论在怎样的困苦之中,都不会让你觉得孤独无奈。
他由衷地希望,不管你在哪里,人生幸福与否,不要离开阅读,不要离开文字。对文字的敬仰,是作为文化人的标签。
回家来,发现我有三本《风声》,一本扉页上写着“叶根娟存念”,墨迹已微微泛黄,落款竟是2008年11月13日,比2009年3月3日,还要往前推一个季节。那是跨越时光的握手,是未曾谋面却灵魂相认的馈赠。另一本寄语“天堂是一屋书”,落款是2016年秋。
如今看完《非虚构的我》,再打开2009年1月出版的《人生中途》,我仿佛在现场聆听麦家老师真诚而缓缓地叙述,夹杂着富阳口音:
我总是设法在小说中把真实的我藏隐起来,在这里却把我的真实——铺张开来:身世,经历,家庭,亲人,挚友,好恶,困惑,恐惧,念想……照实道来,毫不躲闪。作为一册散文随笔集,我无法进入虚拟的空间,我要遵守某种约定,敞开心门,直抒胸臆。所以,我可以负责地说,如果你在我小说中看到的是我的“影子”,那么在这里你看到的就是活人了:一个确实的、听得见心跳、摸得到脉动的我。
书页沙沙作响,像在拆读一封封寄自岁月深处的长信。那些坦诚的剖白,如老友对坐时的絮语;那些字句的震颤,如深夜烛芯爆出的星火。原来文学至真至爱的模样,不过是这般:此岸是伏案写信的人,将悲欢封缄成册;彼岸是捧信夜读的客,以倾听拆解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