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陆兴根
清晨六点,祖屋檐角的铁鹰在晨风中轻吟。我蹲在菜畦旁,指尖刚触到沾满露水的莴苣叶,露珠便簌簌滚落,在泥土上砸出细小的孔洞。退休证锁进书桌抽屉的第六个年头,我的掌纹终于被东洲老家的故乡土地重新雕琢。
很多朋友总说退休后可以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或是“采菊东篱下”,因为闲时、闲钱、闲情都有了。然而,真正回归东洲老家的田园生活,才发现美丽无需诗意滤镜,它就在泥土的芬芳和四季的轮回中。
去年霜降前夜,我裹着棉袄蹲守在菜园,用塑料膜为刚抽薹的白菜撑起防冻保暖支架棚。月光下,薄膜上凝结的水珠坠落时折射出璀璨星河,那是我六十多年来未曾见过的景象。那些在会议与文件报表中消磨的时光,竟不如这寒夜清透。
土地是最诚实的导师。清明种下的四季豆,若偷懒少搭一道竹架,藤蔓便蜷在泥里萎黄;白露时贪多撒下的菠菜籽,最终挤作青黄斑驳的补丁。如今我能读懂每片病叶的纹路:被蚜虫啃食的缺口如古籍残卷,霉斑则是土地用菌丝写就的警示录……
祖屋东边的树林总在清晨热闹沸腾,众鸟齐鸣,好似在举办“乐鸣东西”的音乐专场。南边水塘去年放养的三十尾青鱼搅动水面,惊起芦苇丛中安睡的斑鸠。这些小精灵扑棱棱飞向老屋前院子,低空掠过晾衣绳,几根抖落的羽绒毛飘进摆放在一楼走廊新酿的米酒缸。我学着修补那张比我年纪还要大的旧渔网,据说是爷爷留下的。渔网覆盖在米酒缸上,好似时光穿越——不是办公室落地窗里遥望的流云,而是切实缠绕在指间的、带着百年鱼腥藻味的岁月经纬。老房堂屋里传来孙子、孙女们追逐的笑声,仿佛听到我儿时生产队大杂院里的喧闹。
早春二月,书房西窗的斜阳总在午后三点准时造访。温暖的阳光沿着红色书柜斑驳的花纹游移,漫过《辞海》金黄色的书脊,终于停驻在那只老式藤编筐上。筐里盛着母亲当年我高中入学时送的一双手套。我记得清清楚楚,1974年,人生第一次离开老家,也是我拥有的第一双手套。因为家里实在贫穷,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,夜晚在院子里的月光下用东拼西凑的旧毛线编织成的。五颜六色的旧手套像被岁月洗褪,渐渐与天空云霞同色,泛着绒绒的微光。仔细端详,发现手套编织的花纹里好似缠着几根母亲的银发,我轻轻抚摸,含泪的双眼里折射出五十年前夜晚的月光。是啊,母亲在月光下编织的手套里织进了白昼的日光,温暖着孩儿的双手与心房。
据乡里老辈世代相传,我的老家东洲沙最早形成于南北朝。因其地处富阳城东面而得名。东洲岛呈狭长形,东西长约15公里,中间稍鼓,南北最宽处约5公里,其形状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鹰,更像一艘巨船在富春江上静泊。船首正好是富春江和钱塘江的交接处,这儿江面开阔,波光粼粼。早起看日出,晚来听夜潮。江边黄沙铺岸,隔江青山相望。
雨水季节,清沟疏渠挖出的铲铲清凉黄沙,仿佛带着南北朝时期的晨霜。我的铲子正悬在半空中,汗滴沿着木柄蜿蜒而下,在沙堆上洇出与千百年来岛上世代勤劳祖辈汗渍相似的花纹。土地就这样将不同时空的劳作凝结成珍贵的琥珀,而我们都是它掌心的暂住者。
老家儿时的小伙伴们都已两鬓添雪,相聚时却开心得像孩子般灿烂的笑容,也难以掩盖写在脸上的岁月沧桑。
暮色漫过篱墙,丝瓜藤在竹架上投下狂草般的影子。晚风途经院子里新垒的柴垛,裹走一缕缕松枝的清香。那些城市的喧嚣,终于消散在蟋蟀的夜曲里。